跌落神壇的少年幣神
去年 3 月底，加密貨幣交易所 FTX 的創辦人班克曼弗里德（ Sam Bankman-Fried ，市場簡稱「SBF」）的審判出爐。美國地方法院判決 SBF 犯下 2 項電匯詐欺、4 項共謀詐欺、及 1 項共謀洗錢等 7 項罪行，總共 25 年的刑期。FTX 在前年的 11 月破產倒閉，經調查發現，FTX 的客戶損失 80 億美元，FTX 的投資人損失 17 億美元，SBF 創立的對沖基金 Alameda Research 也損失 13 億美元。這個美國史上最大金融詐欺案之一，不僅重創整個加密貨幣市場，也引發全球金融監管機構的關注。SBF 坦承 Alameda Research 瀕臨瓦解時，FTX 尚未破產，但由於一連串的錯誤決策和過度槓桿操作引發的流動性危機，也最終導致了 FTX 倒閉，SBF 高達 110 億美元的資產也被沒收以償還受害者。
FTX 成立於 2019 年，父母都是史丹佛大學法學教授的 SBF 宛如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神童。麻省理工學院（ MIT ）畢業後的SBF原本在華爾街量化交易公司 Jane Street 擔任交易員，之後他嗅到加密貨幣的大趨勢，2017 年，年僅 25 歲的他在加州創立了 Alameda Research。因為當時香港對於加密貨幣交易的監管比美國寬鬆，SBF 把公司搬到香港的 WeWork 共享辦公室。SBF 在香港也結識了全球最大加密貨幣交易所「幣安」（ Binance ）的創辦人趙長鵬，也讓他更確定了加密貨幣未來的發展潛力，於是 SBF 在 2019 年正式推出加密貨幣交易平台 FTX。FTX 創業過程中得到不少知名創投基金的投資，如矽谷創投基金紅杉資本（ Sequoia Capital ）便是 FTX 的投資人之一。隨後 FTX 更是吸引其他如新加坡主權基金淡馬錫控股（ Temasek Holdings ）等大型投資法人的青睞，讓其品牌形象大大提升。
SBF 之後更花費 1.35 億美元，得到美國 NBA 邁阿密熱火隊（ Miami Heat ）主場的冠名權，將球場取名為「FTX Arena 」，並且找了 NBA 球星柯瑞（ Stephen Curry ）及大聯盟日籍球星大谷翔平等名人擔任全球形象大使和股東。公司一連串成功的行銷動作吸引更多投資者與用戶將資金紛紛投入 FTX。據傳許多投資人在進行對公司的盡職調查（ Due Diligence ）時甚至不看財報及金流等重要資訊，只憑藉著 FTX 背後顯赫的投資人團隊及SBF 的個人魅力，以及高調名人名牌宣傳行銷，就決定入股。
SBF 的個人人設堪稱完美，與許多憑藉著加密貨幣一舉致富，光鮮亮麗的年輕暴發戶不同，一頭捲髮，穿著不修邊幅的 SBF 似乎對金錢和女色都沒有興趣。看起來老實木訥，常睡在辦公室懶人沙發的他讓人感覺是個不折不扣的科技宅男，更常把藉由加密貨幣讓世界變得更好等口頭禪掛在嘴邊。一直到他跌落神壇為止，包含美國前總統柯林頓（ Bill Clinton ）、職業美式足球 NFL 球星布雷迪（ Tom Brady ）、流行天后凱蒂．佩芮（ Katy Perry ）等名流都被 SBF 的光環迷惑，樂意遠赴 FTX 巴哈馬總部聽他暢談打破傳統金融體系的願景。但私下的他卻濫用投資人及客戶對他的信任，挪用公司的資產從事非法政治獻金及滿足一己之私：毒品、豪宅、私人飛機一應俱全。SBF 光在巴哈馬（ Bahamas ）就買了 19 戶豪宅，與不少公司高層在那過著糜爛的生活。
震驚全球的安隆弊案
FTX 的倒閉事件在大型弊案頻傳的歐美企業界並非偶然。過去短短 20 多年間，歐美便發生多起大型白領犯罪醜聞。從 2008 年導致全球金融危機的高風險次級房貸、史上最大龐氏騙局（ Ponzi Scheme ）的伯尼．麥道夫（ Bernie Madoff ）、2015 年福斯汽車用軟體作弊汽車排放測試結果的「柴油門」，到矽谷史上最大欺詐案的 Theranos 滴血驗病騙局⋯，這些層出不窮的白領犯罪詐欺和竊盜造成上千億美元的經濟損失。但第一個震驚全球的大型企業弊案仍屬 2001 年的安隆（ Enron ）會計弊案。2001 年 8 月，位於德州的安隆股價在短短的一年間從 20 美元大漲至 90 美元以上。這家創立於 1985 年的天然氣業者在 90 年代在 CEO 傑弗里．斯基林（ Jeffrey Skilling ）的帶領下，搖身一變成為能源交易巨人，利用複雜的金融工具交易電力、天然氣，甚至寬頻網路容量，並將業務一舉擴展至電信、水利服務和國際市場。從 1996 年開始，財星雜誌（ Fortune Magazine ）連續六年將安隆評為「全美最具創新力的公司」。安隆因為創新的商業模式和快速的擴張策略備受投資人追捧。
但安隆最具創意的並非公司營運，而是利用大量複雜的金融工具，特殊目的機構（ Special Purpose Entity ）和欺詐性會計作帳手法隱藏債務，誇大獲利。2001 年 3 月，一名曾在高盛擔任投資銀行分析師的記者在財星雜誌上出版了一篇文章，標題為：「安隆是否被高估？Is Enron Overpriced? 」。文章指出了安隆公司財務文件中的一些異常情況，也暗示該公司當時屢創新高的股價缺乏合理依據，但她當時並未懷疑安隆存在犯罪性的欺詐行為。
之後幾個月內的事態發展讓即使對安隆最悲觀的分析師都感到意外。2001 年 8 月中旬，CEO 斯基林突然辭職，安隆的寬頻網路交易部門出現 1.37 億美元的虧損。股價暴跌至 40 美元以下，創下一年內新低。10 月初，安隆的稽核會計事務所安達信（ Arthur Andersen ）的律師建議事務所稽核人員銷毀所有安隆的相關檔案及文件。幾天後，安隆宣布 6.2 億美元的虧損和 12 億美元的資產減損，也宣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 SEC ）正在進行對公司的調查。11 月初，安隆承認從 1997 年以來將營收浮報誇大了 5.9 億美元。11 月底，SEC 將調查範圍擴大至安達信會計事務所。2001 年的 12 月 2 日，安隆申請破產保護，當天股票收盤價僅為 0.26 美元。
安隆成為當時美國企業史上最大的破產案，估計投資人損失了 740 億美元，銀行及債權人也面臨數百億美金的債務求償問題。安隆主要管理階層 CEO 斯基林被判處 24 年的重刑，但因與檢方達成協議，減刑至 14 年。他在服刑超過 12 年後在 2019 年獲釋。公司創辦人兼董事長的肯尼斯．萊伊（ Kenneth Lay ）原本最高可判處 45 年徒刑，但在 2006 年判刑前就因心臟病過世。財務長安德．法斯托（ Andrew Fastow ）因與檢方協商認罪，轉為證人，只服完 6 年刑期便出獄。安達信會計事務所也在 2002 年因銷毀與安隆的相關檔案，被判處妨礙司法，再也無法為上市公司提供稽核服務。該年 8 月，有將近百年歷史的安達信會計事務所和其全球 8 萬多個合夥人及員工也步入歷史。
白領犯罪：歷史重演的冰山一角？
安隆的倒閉和無數美國投資大眾的損失敲醒了美國政府的警鐘，美國國會在 2002 年火速通過「2002 年上市公司會計改革和投資者保護法案」，簡稱「沙賓．歐克斯法案，Sarbanes-Oxley Act 」。法案要求每家上市公司都成立獨立的公司會計監管委員會，並大大提高公司高階主管及白領犯罪的刑事責任。公司高層也必須對財務報告的真實性宣誓，若提供不實財報者將判處 10 年或 20 年的刑事責任。若銷毀稽核檔案最高可判處 10 年徒刑，在聯邦調查及破產事件中銷毀檔案者最高則可判20 年徒刑。
但在政府雷厲風行的立法後，美國的白領犯罪和企業弊案卻不減反增。為何之後又出現引發全球金融海嘯的次級房貸危機，而且很少銀行高層因此負起刑事責任呢？在金融海嘯之後，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 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簡稱 SEC ）的確明顯加大了對證券市場的管制和監控力量。這個成立於 1933 年，在美國股市崩盤後引發經濟大蕭條的民事監管機構，主要的任務在於保護投資大眾、監督證券市場的正常運作、執行證券法規、監管市場參與者⋯等。雖然 SEC 可以調查證券法違規行為，提起民事訴訟、處與罰款並禁止個人從事金融行業，但它沒有權力直接提起刑事訴訟或判處個人入獄。如果SEC 發現犯罪行為（如證券詐欺、內線交易或龐氏騙局⋯）的證據，它必須將案件移交給美國司法部或聯邦調查局進行調查，再由司法部提起刑事訴訟。
金融海嘯前，至 2008 年 9 月 30 日前的12個月期間，SEC 提起了 671 件執法行動，並課徵總額 10 億美元的罰金。兩年後，SEC 的年度執法行動數大致維持不變，但課徵的年度罰金已高達28.5 億美元，幾乎增加三倍。從 2011 至 2024 年，SEC 執法行動數大致落在每年 7 百多件左右，但罰金金額直線上升。從 2012 年的 30 億美元大幅成長至去年的 82 億美元，創下歷史新高。鉅額罰金也有效的維持美國證券市場的正常運作和保護投資大眾的權益。
但就刑事起訴方面，美國司法系統在打擊白領及企業犯罪就顯得力不從心。根據統計，美國每年起訴的白領犯罪案件在沙賓．歐克斯法案通過的 2002 年後逐年從 9,000 多件減少至 2006 年的 7,000 多件。但之後便回升至 2011 年的 1 萬多件。但之後卻又逐年下降至 2022 年的 4,000 多件，創下歷史新低，僅為11 年前的三分之一，白領犯罪估計僅占聯邦法院起訴案件的 3%。起訴案件減少代表白領及企業犯罪的問題得到解決嗎？可能恰好相反。根據統計，白領犯罪的經濟損失持續上升，截至 2021 年，白領犯罪造成的每年經濟損失估計在 4,260 億美元至 1.75 兆美元之間。估計損失的範圍之所以如此之大，是因為起訴案件較少，專家評估高達90% 的美國白領犯罪從未被舉報。
白領犯罪的起訴率低主因在於案件的複雜程度，因為犯案者通常為高知識份子，詐欺、賄絡、和反壟斷等白領犯罪通常涉及精心設計的掩蓋手法，需要檢視大量的財務數字和交易記錄來支持檢方的刑事起訴，同時獲取合作證人的難度也更大。這種複雜性反映在起訴時間上。在 2022 年，從調查機構提交刑事案件到檢察官正式起訴白領或企業犯罪案件的平均時間為 452 天，是所有聯邦案件的平均起訴時間的三倍。若起訴對象是公司企業則更久，平均天數是 1,025 天，幾乎是整整 3 年。企業犯罪起訴件數下滑的一個主因是美國司法部人力匱乏。負責處理重大企業犯罪案件的欺詐科（ Fraud Section ）僅有 78 名律師。相較之下，僅一家知名大型企業辯護律師事務所就擁有超過 2,500 名律師。
便檢察官費盡心力、曠日耗時的將嫌犯起訴，根據截至去年 9 月底的數據，去年美國檢察官總共起訴了 2,106 名白領犯罪被告，其中559 人在美國地方法院被定罪，1,461 起案件被撤銷，86 名被告在起訴後未被定罪。就算定罪後，洗錢、詐欺及貪汙的平均刑期僅為 29、27 及 10 個月。相較於這些犯罪造成的重大經濟損失，這些刑期顯然微不足道，而且如同安隆案的主要犯案者，他們通常在服刑一半就靠著良好行為或認罪協商早早提前出獄。
既然起訴困難重重，定罪後刑期又過於寬鬆，對於這些重大經濟罪犯，司法體系真的無計可施嗎？許多白領犯罪者通常是社會的人生勝利組：高教育、高所得的社經地位讓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法律和刑期上的嚇阻效應對他們來說可能也不痛不癢。一旦真的入獄服刑，這些經驗豐富的成功商業人才能否能透過貢獻他們的專業來回饋社會，換取減刑呢？以安隆案的財務長安德魯．法斯托（ Andrew Fastow ）為例，出獄後，他開始在各類場合發表演講，講述安隆失敗的教訓。雖然他不談論自己因貪汙被定罪的經歷，但他確實明確解釋了財務會計準則如何被有心人操弄的問題。這對主管機關及努力正派經營的企業都是有價值的資訊。相較讓他在監獄中終日無所事事，這無疑更有意義多了。
相較於一般刑事案犯案者，白領犯罪者憑藉著他們過人的社經地位及專業知識更容易受到金錢的誘惑而犯案。如何在他們入獄之後將他們的經驗及故事有效轉化為對社會及企業的警訊，不但考驗著人性，更需要司法體系的智慧。